陈秉安的《大逃港》里讲过一个故事,正是作者本人表哥(下文的大虎)的亲生经历。

两天后的一个傍晚,有四个放学后的孩子到小城外的荷叶塘游水。昏暗中,有人看见水面上浮上来一大块东西,还以为是一段木头,就用竹竿去捅。等游过去看时,才发现是一具尸体。

五表姑是抱着一块石头沉到塘底的。她在一师时学过游泳,她担心自己沉不下去。

据说人死了以后,开始重,后来便会变轻,所以就又浮了上来了。

没有人看见她投塘。

只是在前一天的黄昏,有人看见她穿得干干净净,把门锁了,提了一桶衣服,往荷叶塘洗衣去。


尸体扔在塘边上,很久没有人敢管。据说公安的人并没有去,去的只是居委会的人。死的仅仅是一个地主婆,用不着去的。同时,也不会有人去追究她为什么会自杀。地主婆自杀,是常有的事。

事情传出去,小县城中还是有了议论,都说是畏罪自杀。

得到凶讯的大虎是第二天才从工地赶回来的。

公安局表现出人道,同意让狱中的小虎也由人拿枪跟着出来,看他的母亲一面。

两兄弟于是得以相聚。

先是抱着母亲湿漉漉的身子哭。后来是兄弟抱在一起哭。再后来是跪在地上,哭。


两兄弟求一位路边的老奶奶为母亲换下湿的衣服!

这是做儿子的没办法做到的事。

天上的乌云聚积,两兄弟求人的头嗑得地皮“嘣嘣”地响,天动地动!

街邻的人都只是远远地围成一圈看着,不敢走近,不敢同他们搭话,如同荷叶塘边在笼罩着一团瘟疫。


三天后,回到工地的大虎就从水库上跑了,毫无牵挂地踏上了偷渡香港的路!

逃跑前他还打伤了一直盯着他的烧石灰的伙伴——在五位派去修水库的青年人中,有一位是被公安局交代了任务,要“监视十六种人”的大虎的“哥儿们”。


“我命大,过河很顺利,也没遇上警犬,很快就到了香港。”大虎说。我明白了母亲的意思:只有她死了,我才会下决心跑!”

后来大虎表哥在香港成为了商人,作者也在香港见到了他。

“大虎表哥不想回老家去看看?”我用小名叫他。还带着县里请港台人士回乡去办厂的“拜托”。

“不回了,不回了——”他摇着斑白的头。“回去做什么呢。什么都没有了。”有些凄凉。

半天,他忽然问我:“石板街还在吗?”似乎在想什么。“还有,我家后门园里的石榴树,还在吗?红红的,这么大——”他拿手比划着,像当年爬在树上摘石榴的孩童。

他想着他的家呢:这位离乡几十年的老人。其实,他哪还有家?他家所有的砖瓦,都早在大跃进的年月中被拆了建炼铁炉了。

我的心便不觉有几分悲凉。

表哥五十年代从湖南老家跑到深圳,再逃去香港,一直到2007年去世,期间不管是老家的相关部门,还是作者本人出面,表哥都没有再回去。

我的表哥香港商人何增璜在东莞办有三间电子厂。有一千多工人。桂阳县里的外经部门做了许多工作,想请他回家乡去投资办厂,帮助解决家乡解决些年轻人就业的问题。他始终没有去。我做了工作,都没用。

2007年4月17日,何增璜病逝于香港观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