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国是一个蛮夷化程度很深的国家。从西周时代起,中原的诸侯国就认为秦国是蛮夷之邦,认为它是异类,称之为“秦夷”,说它是“戎狄”。秦“辟在雍州,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,夷狄遇之”,列国开会的时候都不叫上秦国。

确实,秦国在很多地方和中原诸侯国不一样。首先是它没文化,李斯所谓“士不产于秦”,荀子说秦国“无儒”,没有深厚的礼乐文化传统。所以秦国的人才包括商鞅、韩非、李斯都是从外面招聘来的,没有本国培养出来的;其次,秦国不实行嫡长继承制,没有严格的宗法制,“择勇猛者而立之”(《春秋公羊传·昭公五年》),老百姓生活当中“父子无别,同室而居”(《史记·商君列传》)。所以这确实是一个没啥文化的落后地方。

秦国的发展曲线是春秋列国中最为特别的。其他国家的发展史都是一个逐渐中原化的过程,比如楚国,虽然一开始也是蛮夷,但是后来不懈地吸收中原文化,成功地成为一个礼乐之邦,文化非常发达,甚至变得比中原国家还讲究。

但是秦国的发展路线与楚国相反,秦国在一开始也曾经努力中原化,但是中间因为一次偶然事件掉了头。

秦穆公时,西戎的使者由余前来拜访,两人之间发生了一次对话。

素穆公问:“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,然尚时乱,今戎夷无此,何以为治,不亦难乎?”中原国家有诗书礼乐,现在尚且乱成一锅粥,你们西戎没有什么文化,治理起来是不是更难啊?

由余本是晋人之后,因为投身于西戒而被重用,因此,他非常熟悉中原文化和游牧文化的区别。由余笑着回答道:“此乃中国所以乱也。夫自上圣黄帝作为礼乐法度,身以先之,仅以小治。及其后世,日以骄淫。阻法度之威,以责督于下,下罢极则以仁义怨望于上,上下交争怨而相篡弑,至于灭宗,皆以此类也。夫我夷不然。上含淳德以遇其下,下怀忠信以事其上,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,不知所以治,此真圣人之治也。”

在由余看来,诗书礼乐,正是中原国家混乱的原因。因为中原文化发展的规律是国家富强后统治者必然骄奢淫逸,下层则以礼义的标准来要求上层,导致国家上层和下层分裂,造成内乱。而草原民族文化则不然。草原地区物质文化不发达,贫富差距也不大,他们没有民主观念,没有权利意识,能吃苦,以绝对服从为天职,具有高度的凝聚力和向心力。因此上下一心,都很团结。

这一席话说得秦穆公如梦初醒,深以由余为贤,遂聘由余为宾客。从此之后,秦国的立国战略发生根本性变化,它不再致力于向中原发展,而是向戎狄发展,“益国十二,开地千里,遂霸西戎”。吞并了大量羌戎人口,大力吸收戎狄文化之后,秦国的文化面貌发生了明显变化。考古发现秦文化中的屈肢葬、土洞墓、茧形壶、铲形袋足鬲等一系列独具特色的文化因素,中原其他国家没有,但是西北一些少数民族却有。

这种吸收是有意识的行为,是为了竞争的需要、生存的需要。西北少数民族的强兵良马成为秦军队的有生力量;与西戎的融合,给秦人的躯体注入更多粗犷和野蛮,决定了秦人狼一样的性格。

因此,在战国七雄中,秦国文化是最独特的。秦国百姓和游牧民族一样,停留在“淳朴忠厚”的半野蛮状态。与中原散漫的农业文明比,秦国文化具有纪律严明、上下一致的军事化作风;“秦中士卒,以军中为家,将帅为父母,不约而亲,不谋而信,一心同功,死不旋踵。”

在战国七雄中,秦国文化是最野蛮、最缺乏人道主义精神的。正在中原国家渐渐废止殉人的野蛮风俗的时候,秦国却变本加厉。考古发现,秦武公死时(前678年),陶葬者66人;秦穆公死时(前621年),殉葬者居然多达177人,创了历史之最。

战国七雄中,秦国也是最功利的,只求物质利益,不重精神价值。秦国文化的简单直接,我们从这个故事中就可以看出:

奏国宣太后执政期间,韩国曾向秦求救。宣太后在朝堂上对韩国使者大谈性生活:“我从前服待先王时,先王把大腿压在我身上,我很难受;先王把身子压在我身上,我却很愉悦。为什么呢?因为承宠交欢,我尝到了甜头。韩向秦求教,要拿什么让秦不觉得沉重,而感到愉悦呢?”

政治高层在外交场合聊起性来这样开放而直接,这在其他国家是不可想象的。

法家思想因此在秦国如鱼得水。

商鞅在秦国打击商业,“废逆旅”,废除旅店,禁止商人随便出行;“一山泽”,将山川湖泽等自然资源收归国有,禁止农民以此谋生。

民众什么都不能做,能做什么呢?只有两件事,耕与战。你或者上战场,为国家献出生命;或者努力种地,把收获的一大半粮食充作军粮。

如果你既不想耕也不想战,怎么办?进监狱。商鞅制定了极为残酷的法律,民众有违反,就割鼻断脚。《盐铁论》形容秦人的苦况说:“商铁之任秦也,刑人若刈管茅,用师若弹丸;从军者暴骨长坡,戌漕者草车相里,生而往,死而旋,彼独非人子耶?”商鞅治下的秦国,杀人如斩草,用兵如弹丸,秦国人或者从军,或者运粮,死亡极众。

这样,国家的汲取能力大大提高。商鞅通过变法,把整个秦国变成一家农场和一座军营,所有秦国人都成了战争机器中的零件和合格的螺丝钉。

这样一种体制当然会引起民间社会的反弹,为统一思想,控制舆论,商鞅不仅烧了书,还规定,民众“不得议”国家的政策:

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,卫鞅曰:“此皆乱化之民也。”

尽迁之于边城。其后民莫敢议令。

除了“不得议”,商鞅还建立了互相监视的“告奸”制度。儒家主张“父为子隐”,而法家却鼓励亲人之间相互揭发,秦律甚至规定妻子告发丈夫,妻子的财产可免遭抄没;丈夫告发妻子,妻子的财产可以用来奖赏他。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使人人自危,“构造怨仇而民相残”。因此商鞅说:“至治,夫妻交友不能相为弃恶盖非,而不害于亲,民人不能相为隐。”

这一套严酷的反人道的制度,在其他国家难以推行,但是在秦国却很快落地生根,良好运转。秦国通过改革,建立起一个由国家来全面垄断、控制和调动社会资源的新系统,很快获得了其他国家无法获得的庞大兵源和巨额的军费。

弗朗西斯·福山的《政治秩序的起源》说:

与其他军事化社会相比,周朝的中国异常残暴。有个估计,秦国成功动员了其总人口的8%到20%,而古罗马共和国仅1%,希腊提洛同盟仅5.2%,欧洲早期更低。人员伤亡也是空前未有的,罗马共和国在特拉西梅诺湖和坎尼会战中,总共损失约5万军人,而中国的数字简直是西方对应国的10倍。

动员如此多的人口,进行高密度的残酷战争,秦国百姓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。不过这一切的背后除了压力也有动力,因为秦国的军功是按人头算的,杀敌一人晋爵一级。

只要拎着敌人的脑袋来,就可以邀功请赏,一个脑袋意味着一级爵位、一顷良田、九亩(当然,秦国的亩比今天的亩要小很多)宅基地、一个仆人,还有机会进入政府或军队中充当下级官吏。

法家的特点是说话算数,绝不含糊,“一手交钱一手交货”。如果你杀敌杀得多,真的可以平步青云,获得荣华富贵。

前有军功爵位为赏,后有严刑峻法为罚,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,秦人只好“勇于公战”,“民闻战而相贺也”。整个社会陷入对战争的狂热之中。“民之见战也,如饿狼之见肉,是以三军之众,从令如流,死而不旋踵。”

商鞅建立的这种国家结构虽然在文化上落后,政治上残酷,但在军事上却有效。秦国举国上下,步调一致,纪律严明,令行禁止,雷厉风行。只要国君一声令下,民众便猛兽般地扑向敌人。这样的“虎狼之国”,哪里还有对手?

“正如野蛮的斯巴达人摧毁了高度文明的雅典城邦,后来亚历山大的帝国又否定了作为西方文化之根的希腊文明,秦国扫平了齐楚燕韩赵魏六国,建立了秦国。”原本默默无闻的秦国最终统一天下,证明了法家文化在这片土地上取得了最后的胜利。

起自边缘的周人创建了完整的“封建与天命”政治结构,同样起自边地区,充分吸收了草原文明的秦人,也创立了一个决定2000年文明基本结构的新制度。